2013第35屆聯合報文學獎極短篇獎優選
白蘿蔔
她喜歡熬湯,總覺得餐桌上得有一鍋湯才是晚餐,才是一個家。
一邊側耳捕捉尚未存在的細小氣泡的精緻迸裂聲,她一邊從發皺的塑膠袋裡抽出一條蘿蔔。斜插入水盆中的白蘿蔔指向七點鐘,和她拄在盆緣的白皙雙手並列,簡直像是從她體內不小心生長出的另一隻手。
在緩慢的流水聲中,她小心翼翼地清洗蘿蔔,想將積垢於小坑疤裡的泥沙徹底清理乾淨。來回刷洗幾回後,她才恍然發覺,原來根本沒必要洗得如此用心,反正待會兒都會將皮完全刨掉的,不是嗎?
這麼想著,她關上水龍頭,不再沖洗,而是抓起刨刀,彷彿刮痧般用力刮去那層皮;然而,肌膚沒有變得通紅,而是較之前顯得更為剔透白皙,和她的手更相像了。
氣泡又破了,總覺得味噌湯的味道隱隱約約,她錯覺,那鍋湯就要煮滾了。可是自己卻還來不及將蘿蔔放入。她連忙抽出刀,俐落切起蘿蔔,表面透出燦亮的植物纖維,在燈光的照耀下,似是一條條交錯、打了死結的銀白色血管。
馬鈴薯
他站在流理台前,刷洗著馬鈴薯。
自從與妻子分居以後,這是他頭一回下廚,並非不擅長烹飪,以往學生時代外宿時可練就了一身好廚藝。
原本打算出門隨便買個便當,午覺卻睡過了頭,甫睜開眼,暗沉結塊的天空壓入眼底,登時失去外出一趟的興致。
計畫是將胡蘿蔔和馬鈴薯混合,切半顆洋蔥,再丟進幾塊咖哩磚迅速煮成咖哩,可冰箱裡卻怎麼也找不著胡蘿蔔,只留下妻子離開前用剩的半條白蘿蔔。一想到若用白蘿蔔替代,就會變成菜頭咖哩,他便頓時下不了手。
刨著馬鈴薯,像是撕下一層層曬傷的皮膚,他用手掌包覆徹底變得光溜的馬鈴薯,滑膩觸感不曉得究竟是從誰體內溢泌而出,他愈想抓緊,愈覺得手中的馬鈴薯隨時都會掙脫。
洋蔥
她曾經很喜歡洋蔥,曾經覺得它圓圓滾滾的,給人一種憨厚老實的安全感。
這樣想著,一時失神,她忽地放掉手中的洋蔥──撲通──一聲,洋蔥跌進水盆,微微下沉後旋即柔軟浮起,彷彿陷在一塊半崩解半融化的彈簧床裡。
陽光灑在流理台旁的瓦斯爐上,滴到了地板,離她白皙的腳踝只差一點點。
洋蔥裸露在水面上的另一半身軀,晶亮光滑,恍如穿了一件風衣,水分在表皮凝結成小巧的淺褐色彈珠,一碰就會滾動,她看見自己倒映在那上頭,扭曲並且混濁。
當陽光沾濕她的腳踝,她伸出手,用指尖輕輕觸摸,而後將整個洋蔥戳進水底。
開始剝開一層層大衣,這是不讓自己哭出來的唯一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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