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書:余光中譯《王爾德喜劇全集》(九歌出版)
特立獨行成為唯美派健將
王爾德匆匆四十六年的一生,盛極而衰,方登事業的巔峰,忽墮厄運的谷底,令人震驚而感嘆。他去世迄今已逾百年,但生前天花亂墜的妙言警句,我們仍然引用不絕,久而難忘。我始終不能決定他是否偉大的作家,可否與莎士比亞、狄更斯、巴爾扎克、托爾斯泰相提並論,但可以肯定,像他這樣的錦心繡口,出人意外,也實在百年罕見。
1854年,奧斯卡.王爾德生於都柏林,父親威廉是名醫,母親艾吉簡(Jane Francisca Elgee)是詩人,一生鼓吹愛爾蘭獨立。他畢業於都柏林三聖學院後,又進入牛津大學的馬德琳學院,表現出眾,不但獲得紐迪蓋特詩獎,還受頒古典文學一等榮譽。前輩名家如羅斯金與佩特都對他頗有啟發。
王爾德尚未有專著出版,便以特立獨行成為唯美派的健將,不但穿著天鵝絨外套,襯以紅背心,下面則是及膝短褲,而且常佩向日葵或孔雀羽,吸金嘴紙菸,戴綠背甲蟲的指環,施施然招搖過市。他對牛津的同學誇說,無論如何,他一定要成名,沒有美名,也要罵名。他更聲稱:「成名之道,端在過火。」(Nothing succeeds as excess.)
同性戀者的首席烈士
一個人喜歡語驚四座,還得才思敏捷才行。吹牛,往往淪為低級趣味。誇張而有文采,就是藝術了。王爾德曾說,他一生最長的羅曼史就是自戀。這句話的道理勝過佛洛依德整本書。我們聽了,只覺得他坦白得真有勇氣,天真得真是可愛,卻難以斷定,他究竟是在自負還是自嘲。他最有名的一句自誇,是出於訪美要過海關,關員問他攜有何物需要申報。他答以「什麼都沒有,除了天才。」這件事我不大相信。王爾德再自負,也不致如此輕狂吧?天才者,智慧財產也,竟要報關,豈不淪為行李,太物化了吧。換了我是關員,就忍不住會敬他一句:「那也不值多少,免了吧!」
王爾德以後,敢講這種大話的人,除了披頭四的領隊藍能(John Lennon),恐怕沒有第三人了。從1892年到1895年,王爾德的四部喜劇先後在倫敦上演,都很成功,一時之間,上自攝政王下至一般觀眾,都成了他的粉絲。倫敦的計程車司機都會口傳他的名言妙語。不幸這時,他和貴家少年道格拉斯之間的同性戀情不知收斂,竟然引起緋聞,氣得道格拉斯的父親昆司布瑞侯爵當眾稱王爾德為「雞姦佬」。王爾德盛怒之餘,逕向法院控告侯爵,又自恃辯才無礙,竟不僱請律師,親自上庭慷慨陳辭。但是在自辯過程中他卻不慎落進對方的陷阱,露出真相。同時他和道格拉斯之間的情書也落在市井無賴的手中,並據以敲詐贖金。王爾德不以為意,付了些許,並未清斷。於是案情逆轉,他反而變成被告,被判同性戀有罪,入獄苦役兩年。喜劇大師自己的悲劇從此開始,知音與粉絲都棄他而去,他從聚光燈的焦點落入醜聞的地獄。他的家人,妻子和兩個男孩,不得不改姓氏以避羞辱。他也不得不改姓名,遁世於巴黎。高蹈倜儻的唯美大師,成了同性戀者的首席烈士。
王爾德是一位全才的文學家
19世紀的後半期,王爾德是一位全才的文學家,在一切文類中都各有貢獻。首先,他是詩人,早年的作品上承浪漫主義的餘波,並不怎麼傑出,但是後期的《列丁獄中吟》(The Ballad of Reading Gaol),有自己坐牢的經驗為印證,就踏實而深刻得多,所以常入選集。詩中所詠的死囚,原為皇家騎兵,後因妒忌殺妻而伏誅。
在童話方面,王爾德所著《快樂王子》與《石榴屋》,享譽迄今不衰。
小說方面,他的《朵連.格瑞的畫像》(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描寫一位少年,生活荒唐卻長保青春,而其畫像卻日漸衰老,最後他殺了為他畫像的畫家,並刺穿畫像。結果世人發現他自刺身亡,面部蒼老不堪;畫像經過修整,卻恢復青春美儀。此書確為虛實交錯之象徵傑作,中譯版本不少。
戲劇方面,在多種喜劇之外,王爾德另有一齣悲劇《莎樂美》(Salome),用法文寫成,並特請法國名伶伯恩哈特(Sara Bernhardt)去倫敦排練,卻因劇情涉及聖徒而遭禁。所以此劇只能在巴黎上演;而在倫敦,只能等到王爾德身後。劇情是希蘿迪亞絲棄前夫而改嫁猶太的希律王,先知施洗約翰反對所為,被囚處死。希蘿迪亞絲和前夫所生女兒莎樂美,在希律王生日慶典上獻演七重面紗之舞,並要求以銀盤盛先知斷頭,且就吻死者之唇。這真是集死亡與情慾之驚悚悲劇,正投合王爾德的病態美學:「成名之道,端在過火。」
對話,才是王爾德的看家本領
最後談到王爾德這四部喜劇。最早譯出的是《不可兒戲》,在香港。其他三部則是在高雄定居後譯出的。每一部喜劇的譯本都有我的自序,甚至後記,不用我在此再加贅述。這裡,我只擬歸納出這四部喜劇共有的特色。
首先,這些喜劇嘲諷的對象,都是英國的貴族,所謂「上流社會」。到了19世紀後半期,英國已經擴充成了大英帝國,上流社會坐享其成,一切勞動全賴所謂「下層社會」,卻以門第自豪,看不起受薪階級。這些貴族大都閒得要命,只有每年五月,在所謂社交季節,才似乎忙了起來,也不過忙於交際,主要是擇偶,或是尋找女婿、媳婦,或是借機敲詐,或是攀附權勢,其間手腕犬牙交錯,令人眼花。
其次,這些喜劇在布局上都是傳統技巧所謂的「善構劇」,劇情的進展要靠多次的巧合來牽引,而角色的安排要靠正派與反派、主角與閒角來對照互證。每部喜劇的氣氛與節奏,又要依附在一個祕密四周,那祕密常是多年的隱私甚至醜聞。祕密未洩,只算敗德,一旦揭開,就成醜聞。將洩未洩,欲蓋彌彰之際,氣氛最為緊張。關鍵全在這致命的祕密應該瞞誰,能瞞多久,而一旦揭曉,應該真相大白,和盤托出,還是半洩半瞞,都要靠高明的技巧。王爾德總是掌控有度,甚至接近落幕時還能翻空出奇,高潮迭起。
紙包不住火,火苗常由一個外客引起:《溫夫人的扇子》由歐琳太太闖入;《不要緊的女人》由美國女孩海斯特發難,也可說是由私生子傑若帶來;《理想丈夫》則由「撈女」敲詐而生波;《不可兒戲》略有變化,是因兩位翩翩貴公子城鄉互動,冒名求婚而虛實相生。如果沒有這些花架支撐,不但劇情難展,而且,更重要的,王爾德無中生有,正話反說的雋言妙語,怎能分配到各別角色的口中成為台詞?
這就講到這些喜劇的最大特色了。唇槍舌劍,怪問迅答,天女散花,絕無冷場,對話,才是王爾德的看家本領,能夠此起彼落,引爆笑聲。他在各種文類之間左右逢源,固然多才多藝,而在戲台對話的文字趣剋(verbal tricks)上也變化多端,層出不窮。從他的魔帽裡他什麼東西都變得出來:雙關、雙聲、對仗、用典、誇張、反諷、翻案,和頻頻出現的矛盾語法(或稱反常合道),令人應接不暇。他變的戲法有時無中生有,有時令人撲一個空,總之先是一驚,繼而一笑,終於哄堂。值得注意的是:驚人之語多出自反派角色之口,但正派角色的談吐,四平八穩,反而無趣。
王爾德的錦心繡口,微言大義,歷一百多年猶能令他的廣大讀者與觀眾驚喜甚至深思。阿根廷名作家博而好思(Jorge Luis Borges)在〈論王爾德〉一文中就引過他的逆轉妙語:「那張英國臉,只要一見後,就再也記不起來。」博而好思論文,眼光獨到,罕見溢美。他把王爾德歸入約翰生(Samuel Johnson)、伏爾泰一等的理趣大師,倒正合吾意,因為我一向覺得王爾德「理勝於情」。博而好思又指出,這位唯美大師寫的英文非但不雕琢堆砌,反而清暢單純,絕少複雜冗贅的長句,而且用字精準,近於福樓拜的「一字不易」(le mot juste)。這也是我樂於翻譯王爾德喜劇的一大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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