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編撰《霸王虞姬》「三上鍋」
對於「歷史劇」,我一向的看法是:古人可以「貍貓換太子」那樣的荒謬,可以「滿村聽唱蔡中郎」那樣的顛倒,但是今日則不可……
我所編撰的《霸王虞姬》已定於2013年11月8日至10日假台北市國家戲劇院由榮興客家採茶劇團演出。由於演出劇團的質性和導演兼主演由著名京劇淨腳陳霖蒼先生擔任,演出形式不能不採用「兩下鍋」。我和劇團創辦人鄭榮興商量,認為與其「兩下鍋」,不如「三下鍋」更來得「驚世駭俗」。於是決定由劇團台柱江彥瑮飾演虞姬保留客家唱口,陳霖蒼飾演霸王唱京劇皮黃,戲曲全才小咪演烏江亭長唱歌子調貫串首尾。使得《霸王虞姬》成為多腔調劇本。
說起《霸王虞姬》,必須追溯到民國75年,那時馬水龍教授受文建會委託創作一部歌劇,找我商量劇本的題材,我們不約而同的想到「霸王虞姬」。因為楚漢之際是個大時代,而轉動這個大時代的英雄人物項羽和劉邦,他們的人格和是非功過很值得我們省思。
劉、項成敗論,《史記》已三見
為了編撰《霸王虞姬》,我首先做了些學術工夫,考索史事之外,還探討歷代史家如何論劉、項,詩人如何詠劉、項,戲曲如何演劉、項。
對於劉、項成敗論,司馬遷《史記》就已三見。
首先見於〈淮陰侯列傳〉,韓信對劉邦論劉、項優劣,是在項羽分封天下,劉邦入蜀為漢王,思欲東出爭天下的時候,那時在形勢上項羽仍強過劉邦許多;但在曾經服事過項羽的韓信眼中,已經看出「其彊易弱」。分析韓信之論述,約得四要點:其一,論稟賦之勇悍仁彊,劉不如項;其二,論待人之慈愛恭敬,項亦較劉為優;其三,論任屬賢將與使人為功,則項之勇悍仁彊反成「匹夫之勇」、慈愛恭敬反成「婦人之仁」,而劉則能因才適任,故破格以韓信為大將。其四,論行事作為,則項不居關中而都彭城、違背義帝之約、以親愛王諸侯、所過殘滅,因之天下多怨、百姓不親附;而劉則入武關無所害,約法三章,甚得民心。總起來說,項羽雖然表面強悍,但因為不會用人,吝於賞賜有功,政治措施又失當,所以比得民心的劉邦就要差得多。
其次,見於〈高祖本紀〉,在劉邦得天下後,與群臣的一番議論。王陵從他作為一個部將的立場來論劉、項的成敗。他所說的項羽妒賢嫉能、吝於賞賜有功的「致命傷」,和韓信早先的看法一致;他只是就項羽的「仁而愛人」來突顯劉邦的「慢而悔人」而已。而劉邦則就一個帝王的立場來論成敗的根本,他指出的「根本」就是他能信用三傑,而項羽則有一范增而不能用;其實劉邦的觀點也不出韓信論項羽不能「任屬賢將」與「使人為功」的範疇。也就是說,在楚漢之際,劉、項的成敗,其實韓信早已洞燭機先。
其三,見於〈項羽本紀〉的一段論贊。史公在〈高祖本紀〉謂劉邦「仁而愛人,喜施;意豁如也,常有大度」。簡單地說出了劉邦成就帝王大業的性情襟抱。而對項羽,他就史家的觀點來論其一生的功過成敗。他不否定項羽滅秦的功績和「政由羽出」的事實,這也大概是他不把項羽擺在「列傳」而躋之入「本紀」的緣故。他認為項羽終歸失敗的原因:在政治措施上,既背關懷楚,失去有利的形勢;又放逐義帝自立為霸王,授人以叛變的藉口。而在個人性行上,既自矜功伐,奮其私智而不師古;又迷信力征經營天下。也因此到最後敗亡的時刻,尚兀自說:「此天之亡我,非戰之罪也。」司馬遷所指出來的項羽敗亡的因素,主要強調他的性格,那就是「自矜」和「力征」。所謂「自矜」,也就是韓信所說的不能「任屬賢將與使人為功」,也就是劉邦所說的「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所謂「力征」也就是韓信所說的「勇悍仁彊」、「喑噁叱吒」、「千人皆廢」。可見英雄所見略同。而劉、項成敗的關鍵,實在於各自的性格。
詩人筆下,項羽逐漸被同情
而若綜觀歷代文人對劉、項的看法,可以看出一個很有趣的現象,那就是在史論家的眼中,項王嗜殺成性、所過殘滅,不君不武,簡直一無是處,因之有人甚至於比諸蚩尤,論作僭盜,斥為桀紂;最多只承認他有滅秦之功,「政由羽出」,把他躋人「本紀」不為過。而劉邦則有頌揚他具有英雄本色,豁達大度的帝王氣象,也有譏其對骨肉至親殘忍、對死節忠臣少恩的,他可以說毀譽參半。可是在詩人筆下,項羽逐漸被同情,有的賞其坦率粗獷,死得壯烈,始終英雄本色;有的惜其不能忍辱包羞,以致失去轉敗為勝的機會;雖然,照樣也有出語譏刺、斥他殘暴必亡的。而劉邦在詩人筆下,不是說他殺戮功臣、刻薄寡恩,就是說他以卑鄙手段贏得天下,依然無賴行徑;他已經完全被否定了。到了戲曲,項羽更占盡了上風,文人拿他來比喻抒懷,「奈何以大王之英雄不得為天子」,認為是千古遺恨;對於他不能任用人才,只是給予惋惜而已;而唐英甚至於把他當作百姓的守護神,讓他和虞姬一起血食烏江,以至千秋萬世。而劉邦在《氣英布》一劇裡,則突顯了他的權謀與御人之術。
由史論家、詩人、戲劇家對劉、項之是非功過的評論趨勢看來,也可見在理智而就事論事的前提下,與因同情或寄託而棄瑕錄瑜的情況下,同一個人就會產生不同的面目與觀感,所謂「是非成敗轉頭空」、所謂「身後是非誰管得」,古人其實早就很感慨的看穿了。
再就歷代評述劉、項的種種論調看來,其於劉、項成敗的根本原因,諸家見解其實沒有超出韓信和史公的範疇。由此可見韓信的洞燭機先與史公的切實中肯。
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
降及今日,論劉、項之是非功過成敗者仍大有人在,他們都暢所欲言,各具見地。而其所以論項羽者多過論劉邦者許多,大概是因為史公筆下的霸王是個有血有肉的大丈夫,而劉邦則已被塗抹了許多神怪的色彩;項王的一生可資觀賞的不止更多,而且可作為人們的鏡子,所以他就被議論紛紜了。在近人眾多的議論裡,這裡只舉出吳汝煜《史記論稿‧論項羽》的結論:
總觀項羽的一生,無疑是功勞大於過失,積極作用超過消極作用,幼稚天真多於狡詐猾賊,基本面是光明正大和忠厚誠實的。他犯過暴行,但沒有忘懷人民。正因為這樣,所以司馬遷在塑造他的形象時,筆端含著同情的淚水。在後人心目中,項羽不是一個青面獠牙的惡棍,而是一個憨直剛猛的英雄;不做皇帝,對項羽來說,並不值得遺憾。我們今天也沒有必要毫無根據地去說項羽的理想是要當皇帝。清代文學家鄭板橋對項羽一生有極生動的評價:「項羽提戈來救趙,暴雷掠地連天掃。臣報君仇子報父,殺盡秦兵如殺草。戰酣氣盛聲喧呼,諸侯壁上驚魂逋。項王何必為天子?只此快戰千古無。千妖萬黠藏凶戾,曹操朱溫盡稱帝。何似英雄駿馬與美人,烏江過者皆流涕!」鄭板橋認為項羽好就好在不做皇帝。在人民最需要他的時候,挺身而出,率領千軍萬馬,掀翻了暴秦的統治;又在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對不起人民的時候,立即結束了自己短暫的一生。這才是英雄的本色!這才是項羽形象的悲壯色素歷久不衰的奧祕!
我們仔細考察項羽的一生,這樣的見解是大抵可以教人首肯的。
我編撰《霸王虞姬》就是以上述這些認識和理念作為基礎的,而我又很欣賞李清照說項羽「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更認為一個有真性情的真英雄,一定要有一位真美人來配他。恰好《史記》說項羽「有美人名虞,常幸從。」項羽四面楚歌之際,還為她唱了句「虞兮虞兮奈若何?」她也相應和。雖然《史記正義》引《楚漢春秋》說她應和的歌是「漢兵已略地,四面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但我們知道這必是小說家言,因為那時哪會有近似絕句的五言詩呢?然而虞姬為此就成了貞烈女子。也因為虞姬的歷史形象很模糊,她可以加油添醋的地方就很多;而我也把她和項羽妝點成心目中「英雄美人」的樣子,甚至於教他們「烏江同殉」,因此我寫的是「霸王虞姬」而不是「霸王別姬」。
為馬水龍編寫的《霸王虞姬》,〈序曲〉、〈尾聲〉之外,釐為〈分我一杯羹〉、〈十方埋伏〉、〈四面楚歌〉、〈烏江同殉〉四幕歌劇。因為楚漢之際的人物和事件太多太紛繁,所以我只取劉、項「對決」的關鍵時刻來編寫,而把兩人及相關人物事蹟融入其中。
歌劇劇本《霸王虞姬》於1988年6月間於《聯合報》副刊連載;而終於也於1997年5月呈現在基隆文化中心「亞洲藝術節」的舞台上。只是水龍兄只取劇本的二分之一內容和唱詞,又將「歌劇」改為「清唱劇」。
2005年8月我的京劇劇本《射天》由陳霖蒼導演,在國家戲劇院演出。當時擔任戲專校長的鄭榮興和附屬京劇團團長曹復永,都希望我為陳霖蒼「量身訂製」編劇,我便將歌劇《霸王虞姬》按照京劇體製規律,改為京劇劇本。除增加〈幕前曲〉之後的〈序場:彼可取而代之〉並保留〈尾聲〉外,正劇分:〈鴻門宴〉、〈分我一杯羹〉、〈十方埋伏〉、〈四面楚歌〉、〈烏江同殉〉等五齣,可見在歌劇的基礎上,只增加一齣正劇〈鴻門宴〉。
《霸王虞姬》二十六年「三易其稿」
對於「歷史劇」,我一向的看法是:古人可以「貍貓換太子」那樣的荒謬,可以「滿村聽唱蔡中郎」那樣的顛倒,但是今日則不可。因為現在民智大開,不像往昔之閉塞,過分扭曲和改變歷史情節和人物形象,必造成讀者和觀眾很大的衝擊和排斥。試想:史冊具在,怎能令你胡天胡地?所以儘管歷史劇不等於歷史,歷史人物不等同劇中人物;編寫劇本時,也只能對歷史事件和人物作適度的剪裁布置和渲染襯托,從而發揮所要表達的旨趣和寄託的思想。然而這種旨趣和思想總要從歷史事實和人物性格中流出方才自然而動人,如果專為某種目的而造作,尤其是政治的企圖,那就要淪為「工具」了。所謂「君子不器」,一個人被當作工具,固然可恥;文學藝術被用作工具也同樣可悲。個人認為這是要大大忌諱的。
而我在編寫《霸王虞姬》之前,既然如前述,已經下了一番功夫作為基礎,則於布關設目、排場處置、人物塑造,乃至於遣詞造句,自信頗能拿捏分寸、各適其宜,而融會貫通的巧妙妝點,有血有肉、鬚眉畢張的展演當年楚漢相爭的情景。
說來很遺憾,京劇《霸王虞姬》自2009年2月改編完成後,又因故「束諸高閣」。直到去年,鄭校長決定由榮興客家採茶劇團演出,因有「三下鍋」期其多彩多姿的想法。以客家採茶調,京劇皮黃腔、歌子七字都馬調同用於一齣戲演出劇場,在台灣戲曲界尚屬新奇。但就方今尚存之地方戲曲劇種而言,用「三下鍋」者,我至今可以舉出十九種;而用四種腔調以上者,更起碼有三十四種之多。雖然腔調各有屬性,同台並奏,如西皮、二黃之自然侔合者,為數不多;則其艱難可想。對於《霸王虞姬》之三下鍋,除了別出心裁,亦有實驗之意,希望盡量求其順適自然,相得益彰,因三種腔韻之互為映襯激盪而別有滋味。至此不禁也使我想起,我之編撰《霸王虞姬》,經歷歌劇、京劇與今之所謂「三下鍋」,凡二十六年而「三易其稿」,豈不也是另一種「三下鍋」而始克完成!而今即勇於呈現國家戲劇院,醜媳婦總要見公婆,則「三下鍋」亦只能「三上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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